石乃常物,随处可见,然而上升到文化意识及美学观念,却玄妙深奥。古往今来,有多少文人雅士、鸿儒、硕彦为其倾倒,如痴如醉;又有多少人为其赋诗著文,图谱系赞。从原始人的击石取火,琢石佩饰,开创人类文明,从《女娲补天》、《精卫填海》的神话传说,从张良殉石到米芾拜石从宋徽宗的“花石纲”到乾隆皇帝的“德寿石”,从蒲松龄的“石清虚”到曹雪芹的《石头记》,从孙悟空的迸出到贾宝玉的降世,从卞和的荆山玉到沈钧儒的纪念石,等等,有史可查,有物可证,有文可考的石文化,构成了中国文化史的洋洋大观,放射着中华文明史的熠熠光华。沿至今天,这个发源于中华大地,深涵中国文化底蕴的赏石文化正日益深远地辐射着整个地球,影响到整个人类文明。这是中华民族古老文化在整个人类社会中的延伸,这是整个炎黄子孙的骄傲! 石,是地球上最具年代的古物,是人类赖以生存、进化和发展的物质基础。
上古时代,人类祖先依岩而居,斫石而猎,击石取火,以石求生存;稍后演进,又琢石佩身,以石求美观;继而又击石为乐,拊石作舞,以石求娱乐,逐渐从野蛮走向文明,开创了人类石文化之先声。我国古老的典籍《史记》有“轩辕赏玉”、“舜赐玄圭”、“臣贡怪石”的记载。商代已经用灵璧“泗滨浮磬”石做成虎纹磐,以供宫廷之乐。周武王灭商,“得宝石万四千,佩玉亿有八万”。足见古人爱石之风。春秋《阚子》一书中记载过宋人得燕石,归而藏之,以为大宝的故事。成书于战国时期的《禹贡》里也有青州产“怪石”的记载。秦始皇统一六国后,巡狩各地名山大川,崇尚自然山水,因此,在他建造连绵300余里的阿房宫中,广植奇木怪石。汉武帝在长安营造方圆400里的“上林苑”,也广采奇石,点缀假山真水。班固的《两都赋》可资考证。园林以山水点缀手法,是中国人的匠心独运,先人们创人之未见,启人之未发,独辟蹊径,开创了中国古典园林风貌,被后来造园者奉为 “秦汉典范”,以致风行景从。隋炀帝营造“西苑”,精心设计,使园林具有五湖四海景观,在湖中建造“蓬莱”、“方丈”、“瀛洲”三山,使园林建筑更臻完美。古代造园大师们采取缩影手法,模仿大自然,媲美真山水。因此,水石为中国园林第一要素。“一峰则太华千寻,一勺则江湖万里。水要回环,石要奇美,峰峦参差,安插得宜。再缀以修竹古木,怪藤丑树,交覆角立,苍岩碧涧,奔泉汛流,如入深岩绝壑之中”,使园林家居,融和自然,得享林泉乐趣.到了唐代,文人雅士秉持以小见大的理念,凭着“百仞一拳,千里一瞬”的想象,不出书斋,坐游山水之间,神驰云天以外,清修养性,陶情自然。宰相李德裕是唐代藏石大家,他的“平泉庄”藏石最丰,并“爰列嘉名,书之于石”。唐代诗人白居易也是赏石代表,他提出赏石之妙在于“三山五岳,万壑千洞,舰缕簇缩,尽在其中。百仞一拳,千里一瞬,坐而得之”。并有诗云:“远望老嵯峨,近视怪铰釜,才高八九尺,势若千万寻。”颇得“小中见大”、“坐地神游”之真趣。一时,文人雅士刻意搜求,掇石于几案,清供于幽窗,摩挲把玩,知音竞赏。唐代形成了“供石”理论,开创了 “供石”之风。
宋代的供石之风,赏石之盛更是超越前人。以书画闻名的“北宋四大家”之一的米芾,对奇石更是如痴如醉,每见奇石,必纳头下拜,被人称为“米颠”。他出仕涟州,地近灵璧,因此蓄灵璧石最多,常纳体小玲珑之石于袖中,随意把玩。他品评奇石归纳为“瘦、漏、透、皱”四个标准,对奇石美学影响甚大。米芾曾获南唐后主李煜珍藏过的“灵璧研山”一座,径才逾尺,上耸36峰,宝光黛色,玲珑秀润,米老视若至宝。后来米老至镇江,见甘露寺旁临江一座晋唐古建,甍宇蛎墙,古木参天,极为爱慕,此乃苏觊之园。苏亦殊爱“灵璧研山”,经王彦昭兄弟共为之和会,以石易宅。直至石宅相交,米芾却又后悔不已。米既得宅,颜其额曰“海岳庵”,用以作纪念。北宋徽宗皇帝,也是我国书画史上杰出的书画家,他酷爱奇石,并在大内修广济库,以贮天下名石。他珍藏一方“灵璧小峰”,长仅六寸,玲珑可爱。小峰之巅有白石圆光,晶莹如玉,徽宗御题“山高月小,水落石出”八小字于其旁,可见殊爱之甚。徽宗还曾精心设计,营造皇家园林 “艮岳”(又曾更名“寿岳”,别称“华阳宫”),“技图度地,累土积石”。“筑冈阜十余仞,增以太湖、灵璧之石,雄拔峭峙,功夺天造”,“括天下之美,藏古今之胜,于斯尽矣”。艮岳以奇石、古木、异卉为造园要素,奇石林立,棋列星布,并与赐名。宸翰御题,金饰其字。云蒸霞蔚,杰若画本,为古今园林之胜。艮岳奇石如林,美轮美奂,对上层社会影响甚大。一时士大夫嗜石之风迭起,刻意搜求奇石,但得“艮岳”一二漏网者,亦夸称大名件。由于宋代之赏石藏石形成习尚,一些赏石、论石的文献专著也应运而生。
绍兴三年,杜绾的巨著《云林石谱》梓版面世,书中详细论述全国观赏石的产地、物征,并第其高下。宋代的《云林石谱》为我国石论的重要文献,清代编纂《四库全书》时“惟录绾书”,其余石谱“悉削而不载”,可以揆知此书的权威性。宋淳祜二年,赵希鹄的《洞天清禄集》问世,该书详辨文物古器十门,内有“怪石辩”十则,对灵璧石、英石等八种奇石辨述详尽。宋代的赏石之盛已遍及朝野,著书立论也蔚成风气。特别是米芾提出的 “瘦、漏、透、皱”的赏石标准,至今仍为赏石者奉为审美原则。元朝在我国历史上虽然是短暂的朝代,但癖石者亦不乏其人。翰林院大学士、书画大家赵孟頫,对奇石钟爱弥深。他对奇石劲秀并蓄,曾藏有灵璧石“五老峰”,峰五列,色如漆,抓之拂之,其声泠然。又藏有“灵璧香山”一座,“孑L窍委宛,递相贯通,燃香于内,烟云缭绕,终日不散,道人甚为宝爱,题刻‘云根’二字于座下”。儒学副提举钱维善也是一位格调颇高的赏石家,他游于江左,得到一方峰峦秀润的棲霞石,品赏玩味,颇有所得,用“俯仰一室,逍遥太虚”来抒发自己的感受。这是他钟情自然,澄怀味象,神遇而迹化的感情,达到了高度的审美境界。明代的赏石家,继承宋人衣钵、对奇石的收藏、和鉴赏,以及著书立说之风更加勃兴。姜绍书的《韵石斋笔谈》、米友仁的《十二石斋记略》、王凤竹的《灵璧石考》、林有麟的《素园石谱》等论石专著,对后人的影响甚巨。特别是林有麟的《素园石谱》,图文并茂,突破了前人文字记述的形式,有文有图,使读者通过图谱去领略奇石的风采,通过文字去品味奇石的意趣,加强直观欣赏效果,因之对奇石的研究与欣赏贡献巨大。
明代著名书画家米万钟曾为辇运一块奇石而耗尽家资。画家孙袱、蓝瑛,为了珍爱南宋“德寿宫”的遗石——“芙蓉石”(亦称“德寿石”),在石旁种植苔梅一株,并把这一石一梅刻画人碑,永存观瞻。此石至清代依然完好,但梅枯碑断,此景不复存在。乾隆帝南巡,看到梅残碑断,尘垢覆盖,甚为惋惜,忙出衣襟拂拭,并令人辇至京华,置于圆明园内之茜园中,同时命名“青莲朵”,并御题其上,令工镌字。乾隆三十年冬,乾隆帝又根据明代孙袱的“梅石碑”重新摹刻两块,一块植于茜园门左之碑亭内,一块由北京驿送至杭州,以存旧迹。一块古石,传为千秋佳话,此乃起于明人爱石之由始。兴起于秦汉的造园艺术,至明代更加系统化和理论化。崇祯四年,园林大师计成的造园专著《园冶》成书。该著作对造园的理论阐述,其中把“掇山”、“选石”列为重要篇章,从美学理论上详加陈述。他提出叠山石料“不入斧凿”,运用画论上的“峰与皴合,皴自峰生”的道理,以石块大小、石纹横直分别组合。叠成“一峰突起,连冈断堑,变幻顷刻,似续不续”的章法,“数弓之地,深溪幽壑,势若天成”。他主张选石应“取巧不但玲珑,只宜单点;求坚还从古拙,堪用层堆。须先选质无纹,俟后依皴合掇;多纹恐损,垂窍当悬”。《园冶》是我国造园的重要论著,也为观赏石美学提出重要理论。比如园林叠山的艺术形式有:园山、院山、厅山、楼山、阁山、池山、书房山、内室山、峭壁山等,这些造山的形式和理论也都是观赏石的陈列布景法式,所以说《园冶》一书对赏石文化是卓有贡献的。明代是我国赏石文化颇为灿烂的时代。清代初期,国运昌盛,时泰景和,文化艺术兴旺。清廷统治者大兴园林,供其游乐。其间,改建颐和园,兴建避暑山庄,在北海内人工堆筑琼华岛,广移花木,萃集名石。皇家贵族造园之风,对中层社会影响颇大。特别是灵山秀水的江南一带,引水置石较为省力,因此江南园林星罗棋布。园林建设的发展,与赏石文化的发展是相辅相成的。从著名园林学家、《随园诗话》著者袁枚的《遗嘱》里可以翔实: “随园一片荒地,我平地开池沼,起楼台,一造三改,所费无算。奇峰怪石,重价购来……”看来园林建设的发展与赏石文化的发展是相得益彰的。有清以来,赏石论著也再度盛行。诸如《谈石》、《观石录》、《怪石录》、《怪石赞》、《惕庵石谱》等大量问世。石论、石谱的大量刊行,反映出赏石文化的昌盛,同时也反映出赏石文化为高层文人情有独钟。如诸九鼎在《石谱跋》中云:“顾无他嗜好,行万里路,破囊累累,书卷外,惟贮奇石作伴,每小憩,则出以摩挲玩弄,谓赏心乐事无逾于此。”学者赵尔丰,对石玩持论更为独到。他说:“石体坚贞,不以柔媚悦人,孤高介节,君子也,吾将以为师;石性沉静,不随波逐流,扣之温润纯粹,良士也,吾将与为友。”为“师”为“友”,更多的是亲切,是情感的相融。文人多爱奇石,不仅是感情的交流,而是理性的融合。赏石者以人之心灵所得于奇石者,与奇石之所得于自然者相印相融,达到“天人合一”的境界,这是我国赏石美学的最高境界。乾隆皇帝也是我国最高统治者殊爱奇石的一个代表,在他的皇宫大内收藏奇石甚多,爱石佳话也颇多传闻。他并把灵璧石冠以“天下第一石”的嘉誉,与宋人杜绾、明人文震亨、赵希鹄所见一致,是颇具慧眼卓识的。从乾隆皇帝对灵璧石的搞藻大讽,亦可想是他对灵璧石笃情弥深。
乾隆间,书画大家郑板桥殊爱奇石,他赏石、画石,常在题画中阐扬奇石美学,虽是只言片语,但品题独到,颇具大匠气度。如他题画诗有“一竹一兰一石,有节有香有骨”,又如“介与石,臭如兰,坚多节,皆《易》之理也,君子以之”。石之坚贞,竹之劲节,乃贤人隐喻之语。孔子也曾说过:“昔君子比德于玉焉。”石的坚贞踁介是石之美德,我国文人学者借用石之坚贞以喻德励志,这是石玩者的精神境界,也是石玩精髓。再如郑板桥在一幅《柱石图》中题诗云:“谁与荒斋伴寂寥,一枝柱石上云霄。挺然直是陶元亮,五斗何能折我腰。”品石是高级文化活动,是创作思维——奇石——作品欣赏思维的系列过程。一石一世界,一景一大干,内涵丰富,无穷无量。一切自然现象,人文思想,意境情趣,文化含量,均以其为载体。郑板桥以欣赏“柱石”,寄慨言志,拔高了石玩品位,使情操得以陶冶和升华。郑板桥还在一幅《石》的画面上长题云:“米元章论石,曰瘦、曰皱、曰漏、曰透,可谓尽石之妙矣。东坡又曰:‘石文而丑’一‘丑’字则石之千态万状皆从此出。彼米元章但知好之为好,而不知丑劣之中有至好也。东坡胸次,造化之炉冶乎!燮画此石,丑而雄,丑而秀……”丑是自然天成,大璞不雕,返朴归真的美学观念,是赏石文化的最高品位。从唐代白居易的“厥状怪且丑”、宋代苏轼的“石文而丑”,到清代,郑板桥又提出“丑而雄,丑而秀”。上下千余年,而一个“丑”字脉脉相通,是符合中国人传统美学心态的。郑板桥增加了“雄”和“秀”,更丰富了赏石的美学内容。郑板桥还有一幅《竹石图》题曰:“十笏茅斋,一方天井,修竹数竿,石笋数尺,其他无多,其费亦无多也。而风中雨中有声,日中月中有影,诗中酒中有情,闲中闷中有伴。非我爱竹石,即竹石亦爱我也。彼千金万金造园亭,或游宦四方,终其身不能归享。而我辈欲游名山大川,又一时不得即往,何如一室小景,有情有味,历久弥新乎……”此则短文,反映了郑板桥的赏石思想和情操。“非我爱竹石,竹石亦爱我”,也就是与石相缘相机,“人天合一”,这是板桥道人的玩石境界,郑板桥赏石之意,寄情于幽寂,超然于物外。这种无声无迹的品悟,拓展了画家空灵的精神世界,净化了思想情操,达到了赏石者高境界的审美效应。郑板桥是我国赏石文化史上文化悟性高、审美层次深的一个杰出代表。他反映出沈钧儒、郭沫若、冯其庸、王朝闻、李可染等众多的文人学者、书画名家,他们的赏石、藏石也流传颇多佳话。
纵览中国文化史,从旧石器时代起,经历了漫长的岁月,沿至今天,这个发源于中华大地,?深涵中国文化底蕴的赏石文化,正以迅猛之势风靡全球,开创了石文化亘古以来未有的局面。我敢相信,赏石文化在新的历史条件下,将会焕发出它古老而青春的光辉。愿中国之国粹赏石文化芳馨永驻,与山河同寿,日月共存!
著名书画家——孙淮滨
孙淮滨 1932年生,字壁如,安徽灵壁人,馆员,灵壁县文化馆馆长。系中国书法家协会安徽分会理事、灵壁石学会会长等。主集灵壁石,藏品丰富,自辟“灵壁石藏馆”。藏石多中国古典文化之书卷气,具东方艺术之特色,目者无不叹为杰观。注重研究,创立灵壁石透、漏、瘦、皱、怄、悬、黑、响“八美”之说,有大量关于灵壁石欣赏、研究的文章发表于报刊。同时,擅长书画创作。